綠洲中的沙漠玫瑰：堅持平等的邊境共同體HTH

peiyingntnu3
2022年12月17日
讀畢需時 12 分鐘

已更新：2024年5月15日

陳佩英

＃kistx研華ACTxPBL

五天拜訪High Tech High 學校，翻轉了我對美國以市場帶動變革的印象，教育理想在加州南方落地生根，也長成了小樹。

我在接受誠致教育基金會之前，總覺得花一週到美國走訪PBL學校，似乎等於「看不見」台灣自課程改革以來的教育創新。台灣在九年一貫之後，學校現場忙於求新求變，向國外借用的新法與訪學絡繹不絕，PBL的引進也是其一。PBL的P有多種組合，包括了problem-based, project-based, phenonmenon-based的學習方式，也會和設計思考、社會設計、行動學習、探究為本、批判思維、創造思維、系統思考等行動、認知與思維方式有所連結。因此，當初猶豫是否要加入學習之旅，主要認為可能流於炒冷飯的課題和技術快學的借用形式。或許不少夥伴也和我一樣有這樣的疑惑，不過還好最後仍決定參與，和來自不同經驗背景的夥伴一起探索美國南境實踐多元創新與平等尊重的學校，展開了一趟驚奇之旅。

圖1 HTH參訪的夥伴

HTH學校群落的誕生

HTH學校聯盟的發展有著偶然與必然的交會。因著理想而聚集的40名有志之士，當初為了培養科技人才向下紮根，在覓求公立學校不得情況下，轉為辦理特許學校，沒有料到另闢蹊徑的辦學過程既崎嶇又充滿荊棘，卻也在綠洲中開出沙漠玫瑰，堅定不渝的昭告天下，以共同體的力量實踐的平等價值，體現了Paulo Freire所言的希望教育學（Pedagogy of Hope)的真諦

所謂的平等沒有比「學生個個上大學」更能體現其蘊含的真諦。創辦人之一Larry Rosenstock 主張HTH的畢業生都可上大學(college-going approach)，主要的理由是學校一旦依據能力分出學術和技術傾向，便是依循族群與階級的社會分類與區隔而劃定的界線，甚至成為新移民的命定之論。這樣的努力，HTH在2022年有將近100%都選擇上了大學，且七成以上完成大學學業。

圖：橋梯是學生共同專題的作品

究竟，HTH是如何辦到的？回顧發展之路，HTH自2000年開辦，前十一年的足跡如下（HTH at a glance）：

2000 聖地亞哥聯合學區批准於Liberty Station 辦理特許學校。比爾蓋茨基金會在 7 月提供經費贊助。 HTH在 9 月接受 200 名 9 年級和 10 年級學生入學。
2003 第一屆50 名學生畢業。高科技的國中在 Liberty Station 校區開設。
2004 年 High Tech High International 在 Liberty Station 校區成立。教師資格認證計劃開始啟動。
2005年High Tech High Media Arts 和 High Tech Middle Media Arts 開設。Explorer Elementary 加入 High Tech High 大家庭。
2006年加州福利章程獲得批准。
HTH 的Chula Vista 高中開辦，招收 150 名 9 年級學生。HTH 的Northy County高中開辦，招收 150 名 9 年級學生。2007年High Tech High Graduate School of Education 成立，提供教育碩士學位學程，包含教師領導力和學校領導力之碩士學程。
2008 High Tech High Chula Vista 遷入其永久校地。
2009 High Tech High North County 遷入其永久所在地。High Tech Middle North County 招收 330 名 6-8 年級學生。High Tech High 教育研究生院慶祝首屆畢業生，授予六個教師領導力碩士學位。加州福利章程擴展到 K-12。
2011年 HTH Chula Vista 小學開學，K-5 年級有 420 名學生。Chula Vista 中學開學， 6-8 年級有 330 名學生。Norrh County 學校開學，6-8 年級有330 名學生。

自2000年HTH成立第一所高中之後，校數逐年增長。歷經波折，HTH22年之後擴充為四大校區和16所包含幼兒園到高中的HTH學校聯盟，約有6000名學生(抽籤入學)和500位教師。HTH的老師不用教科書，自己研發主題與教材，強調深度學習，以培養探究心智習性、尊重差異、與認同文化根底的下一代為己任。這樣的老師是如何找得到呢？

或許位於西南邊境，族群多元與新移民的處遇，反而促成學習共同體的想像和構築。以造一個家安頓流離者的失根之憂。HTH學校映照了邊境人的共同渴望，教育則是希望的孵化器，也是傑佛遜所說的平等器，美國夢的希望敘事在加州南方撥弄了續曲。

圖：HTH重視學生的主體性

HTH的立校精神和教育理念

HTH學校創立了「平等」、「個別化」、「真實學習」、「協力設計」四個原則，不論是領導還是教學，皆以之為依歸。所有老師將學生視為具有主體能動性並期盼他們成為未來人才，這是HTH不可妥協的目標，包括：

能為當地社區多元種族和社會經濟背景的學生服務。
整合技術和學術教育，讓學生為高科技和人文領域的高等教育做好準備。
增加進入高中和高等教育中取得成功的數學和工程教育弱勢學生的數量與比例。
將學生培養成為有思想、和樂意投入公共事務的公民。

走訪五所HTH的中小學之後，不難發現四個原則和共享目標融入於學生不同階段的學習過程，也透顯於學校的氛圍與學生的氣質。

學校的參觀主要由學生負責，引領的高中與國中生大使，多數能言善道，態度彬彬有禮，有問必答。通常學生大使以兩位學生為一組，一位經驗老到，一位可能是新手，從中可以看出協作的刻意練習不只發生在課堂，也會出現在真實任務。我們到Mesa學校時，國中生Alex和Tina配對，因為Tina是第一次導覽，Alex不時提供機會讓Tina練習，甚至提供介紹的話題，「與事

競爭」（把事做好）而非「與人競爭」的精神可從他們的合作無間中看出。最後一天的North County K-12HTH校園，導覽大使由小學生負責，他們終於有了第一次向訪客介紹學校的真實任務，擔任大使是對學校的回饋也是一種榮耀。

HTH的校園充滿了藝術氣息，牆上幾乎掛滿了不同屆學生的作品，我們最常見到的是和學生身份認同連結的作業，不論是數學課、化學課、人文課程、藝術課程、小作業或是大型專題實作，都有學生自我表達的機會，讓每個個體在成長的旅程中，停頓，端視著自己的內在，從而確認「自己」與「世界」的聯繫。不禁令人好奇，何以需要多次回觀自身，並以多種媒材、形式、主題呈現「自我」同時也是「我們」？

展覽的物件是外化的某個凝結時刻的學生自我表達與記憶，是共同主題下的多元眾相，這些展示品有著個體當下情感附著於勞動的結晶，卻也展現了共做的集體記憶，形塑「我」到「我們」的象徵性意義，和HTH的深度學習與PBL之表徵符號。這是個人存在感的表現，卻也是集體認同的根莖連結之處，是物質也是社會文化。

圖：學生作品展示

2000年成立的第一所HTH Point Loma學校，承載了HTH的精神理念與教育敘事。HTH的教育學除了源自杜威的探究取向的自然學習之外，同時兼顧黃武雄老師在『童年與解放』所說的學校教育著重的兩個目的：拓展經驗和發展抽象能力；前者為「自然能力」，後者為「文明能力」。HTH企圖以不偏重學術或技能的雙核心學習，來回應新移民的生存與發展需求，並培養學生兼重問題解決的創造力與包容差異的關懷倫理，這樣標舉人文與技術合一的學校精神，並非容易。HTH面對的挑戰比一般學校更大，尤其特許學校的經費預算不但比較少，學校尚且不太能依賴學生家長，得自籌財源和自食其力，這些不利因素反而提供HTH自我創生的發展策略。

專題式學習的密碼

HTH的教學方法便以重視深度探究的專題式學習作為橋引，讓雙核心的學習得以成行。

專題式學習的目標是創造重要的學習體驗，讓學生深入參與，同時涵蓋豐富的學習內容。大多數專題式學習涵蓋四個主要領域：

目標、技能和領域內容 - 學生將學到什麼？
基本問題 - 他們為什麼要學習內容？是什麼驅使他們想要學習？
作品產出——他們將構建、製作或執行什麼？
觀眾和策展 - 學生們在為誰工作？專題式學習完成後將如何持續？

圖：PBL的流程

專題式學習的結果透過學生學習展示（POL）和學生主導的會議（SLC)呈現出來，這些可作為學生的多元評量。學習展示是在每個學年結束時進行的10-15分鐘的策展（有些學校每年進行兩次）。學生主導的會議（SLC）由學生主導的會議，在這15-20分鐘的會議中，學生向老師和家長敘說與反思他們的進步並計劃改進之目標。

PBL讓學習發生在游於藝的真實創作和結構性知識之間，真實應用知識於情境之中，解決問題或完成任務與作品。這樣的學習需要學生的專注與投入，好的引導和激發自然學習的環境與方式。

的確，參訪的第三天，在與多位學生、教師和校長談話之後，我們終於了解到HTH共同體的平等與成就學生潛力發展的文化才是關鍵。Chula Vista的校長一再強調，師生之間建立的強連結和信任關係，是學生投入學習、不怕失敗、樂於表達和創作的動機來源。因此僅平等、個人化、真實學習、協力設計四個原則和專題式學習的六大羅盤是無法讓每間教室的學生專學習或呈現在牆上富饒美感與獨特性的學生創作。

文化並非空中樓閣，物質環境與互動關係形塑的互助互信的共同體，孕育了協作創生的豐饒土壤，師生因有安全感和歸屬感而能專注投入教與學，從中不斷在與世界對中自我確認。這樣的有機生態端賴的不只是學校領導、教師，也包括學生的自我探索和肯認，家長與社區的支持，以及政府的承認。

滋養沙漠玫瑰的HTH教師

天下雜誌於2015年便報導了關乎HTH發展的重要里程碑：High Tech High於2004年決定申辦「學區實習計畫」，2013年通過認證後，才獲得政府的補助。

「為了讓教師培訓獲得正式認證，HTH設計一系列教師預備課程、訓練專業師資訓練新老師、再開發培訓流程和控管課程品質，不僅符合加州教育法，也適合High Tech High的教學理念。」

「『導入計畫』仍花了兩年才說服教師認證組織同意，因為計畫起初沒有正式教師測驗系統，於是High Tech High和一間專門提供教師培訓的非營利組織合作，直到2007年教師認證組織才同意通過。2004年，High Tech High開始思考如何推動教育改革，學校決定創辦教育研究所，幫助老師探索教學法、批判思考教學和領導方法，並將所學直接應用到學校和課堂之中。...2007年High Tech High教育研究所秋季已開辦教師領導碩士課程、學校領導碩士課程。教育研究所一啟動，學校馬上申請美國西部大學校院認可協會（Western Association of Schools and Colleges, WASC）的高等院校認證。」

圖：位於Point Loma的教育學院(Graduate School of Education)

HTH爭取學校辦學的認可，同時申辦培養HTH的師資，確保HTH的實踐框架，包含理論與實務的互用，和培用合一的有機協作機制。不過教師的有品教學，實踐雙核心的教育目標，是需要懷抱「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的信念。因此，HTH的成功，有賴有志之士的加入和真誠認同HTH的理念，這樣的生態系統必然存在召喚人的共同使命與價值、關鍵的技術、資源、人才，和能契合理念又能自主創新的組織運作邏輯與文化。

而教師，是HTH學校生態生生不息的重要資產！

HTH教師的專業發展與成長，除了接受教育學院的師資培訓課程之外，重要的部分發生HTH崗位上的專業學習和教學實踐經驗的分享。新手老師在開學前會有四周的教育學院培訓，回到學校也有資深老師配對，協助日常教學的諸多疑難。因此教學工作是建立在同僚關係的集體探究與協作文化。教師的實踐經驗、反思和行動研究也會收錄在教育學院的期刊Unboxed裡。

在拜訪學校過程中，我們遇到每位老師，總不免好奇的提問：「這邊的老師每年一聘，似乎沒有保障，薪水又沒有比較高，究竟什麼原因讓老師願意留在HTH教書？」HTH老師回答重複最多的答案是：freedom, autonomy、意義感。

教師的教學工作鑲嵌於高互動的關係環境。HTH的教學結構以每年段的教室和共同區(common areas)做為學習和關係連結的物理空間。共同空間由學生規劃和擺裝，約50位學生和四位教師共享這個空間，學生的學習主要場所和人際也在此空間發生。學生之間與教師之間形成緊密的關係，教學與學生學習多半以協作的方式進行，專題式學習也是如此。專題式的主題多半由教師發起與規劃，有時也可以由學生提出。教師的合作很多時候是跨領域，且會考慮到學生的需求而設計。除了班級與專題，學生還有被安排同年段或跨年段的advisory group，類似導師與導生的關係，增強生生與師生之間的關係連帶。

圖: David 老師分享教案與評量

在Mesa校區時，David 老師分享了由九年級和十年級四位老師一起合作的專題(Behind the Scenery)，而此專題由新手老師發起，另外三位老師附和下對於保留地發展的調查專題。教師們激過腦力激盪，了解學生的學習需求後設定學習目的、內容、技能與實作任務。老師先讓學生看「好」的作品，由此由師生共同提出實作的規準，最後形成visuals, storytelling, perspetive, meaning四個面向的評量指引。即使如此，學生的作品初稿經常是「慘不忍睹」（David的描述），需要經過修調(tuning)，而老師的提問與引導就很重要，若老師遇到並非自己的專業，也可找到外校專業人士入校協助。關於師生共同發展評量規準，教師也需要練習才能引導，包含設計與使用兩個面向，在擬定評量標準需要區分表現水平。等學生的初步作品發展出來之後，學生以正向語言相互給予回饋（critique: be kind, specific, helpful)，然後再進行修調，形成行動學習的探究循環。

除了課堂教學評量，我們也好奇學生的成績如何計算。一般傳統的學科也會有月考或小考，學生平時成績都會記錄在數位成績檔案

關注學生深度學習的教學

教師的教學協作設計會影響到學生探究與協作關係之生成，因此教師需能在微觀層次進行修調自己的教學。一位西班牙語教師說到，她花了將近三年的時間讓自己轉為能靈活運用PBL於課堂教學的老師，多半從同儕教師經驗分享和教練的多次協助，以及工具的使用，才能領悟深度學習的教學方法。例如，以下的HTH教學實踐光譜，包含了課堂活動設計與連貫性原則、教學提問與討論引導、課室管理與發表、教學評量、學生參與和投入情形、與世界連結的方式，都是教學探究的焦點。學校也鼓勵教師自己找同儕教練，針對有效教學的觀察影帶以聚焦的方式進行研討，逐步精進。

HTH教學實踐光譜

作者：Rob Riordan

同儕教練 2.0版(HTH)

MEETING #1

1. 找一位同儕教練夥伴

2. 根據需求或優勢，決定你希望從同儕教練身上得到回饋的發展重點

3. 確定每一位同儕教練的觀課時間

a. 觀看課程/教學活動錄影（15-20分鐘）

b. 必要時交換備課材料

c. 獨自觀看自己的教學並記錄下觀察和提問

我的同儕教練夥伴： _

MEETING #2

和你的同儕教練一起看你的教學影片
討論：觀察者給予正向回饋並提問；教師反思並引導對話
找一個本週你將立刻付諸行動的目標或改變；找一個你將開始努力實踐的長期目標或改變

角色交換，再進行一次上述步驟

4. 第二次觀察並錄影（5分鐘）您的同儕教練夥伴，尋找他立即改變/達到目標的證據。

MEETING #3

與同儕教練一起觀看你的第二次教學錄影。
討論：證明你的改變的證據是什麼？
記錄實現長期變更/目標的步驟和基準。

不是結束，是期待另一旅程的開始

五天的觀察、對話與學習，真的是滿載而歸，在回程路上，誠致教育基金會的李吉仁董事長在參訪後，以4S做了總結：Soul, simplification, support, synergy, 我後來加了'soil'，變成5S，因為我們參訪的學校雖然運行的原則相同，但實踐上仍有許多變化，就在地學校環境條件和學生組成及其學習動機的差異，而在課程安排、教學方式、空間、時間、專題學習、社群組成等，皆可就需要和需求而進行設計與調整，place-based的差異與回應所產生的彈性與創意，清晰可見。

若要為HTH做個速描，我從學生在課堂學習的專注模樣，在他引導我們參觀學校的自信與自在加一點熱情的表達，和老師的坦誠分享與熱忱回應，在語言和非語言的互動中，總是捕捉到「平等包容、協作悅趣、尊重成全、專注投入、自信自在、共體創生」的整體風貌。

行程到了將近終點，我們覺得HTH是too perfect to be true！憶慈對著North County 的國中大使們問說：你們可以舉出一點，只要一點的抱怨嗎？大使們搖搖頭，終於有一位開口說，打掃時會碰到清潔口香糖，...希望學校可以不準。看起來是小事。前兩天，我也試著問有多少老師離職，學生從幼兒園讀到國中或高中，是否太熟了，反而沒有辦法學習新的東西？當然留下來的老師認為自己的對的選擇，離開的總是有多種理由。這裡連校長都一年一聘，所以除非愛自由大於麵包，的確不太能久留。至於學生，他們迫不及待地回我說，PBL讓他們有不斷地新的探索，有問題總是可以找老師，找同學，還有找到未來的方向。

看得越多，也就為這些在多元文化相遇中的學生感到欣喜，因為明天總是可以期盼來臨...

在回程的15個小時飛行中，閃過的每個畫面是這般的真實，心裡不知不覺哼起了歌：